影展簡介
從電影歌曲到影展 / 藍祖蔚

 「準備好了嗎?」我回頭看看弟弟,「來,把掃巴夾好,我要放了哦!」

 再回頭,準準地把唱針指向唱盤溝槽放下去,「一封急信到京城,禮部尚書心震驚……」那是電影《狀元及第》的歌曲,音樂響起時,兩位小孩子就把掃把等竹馬,騎坐胯下,跟著音樂跳唱了起來,「未說女兒受欺凌,早回三日能相見,晚回三日難再見,披星戴月、馬不停啼、馬不停啼趕回程,趕回程……」音樂沒停,我們就那樣繞著家裡的客廳那樣兜轉著

 那是1964年的九月天,不久之前,八歲的我和六歲的弟弟才在電影院裡看到一齣很特別的預告片,一位指揮家指揮著一整個樂團演奏起這首音樂,畫面很快就從樂團畫面切進馬兒快跑的畫面,進入《狀元及第》的兒女情長劇情。三十年後,我才知道那位作曲家就是周藍萍先生。

 1965年的秋天,父親的唱機裡,老愛放著一首情歌:「君為女蘿草,妾似菟絲花,百丈扥遠松,纏綿成一家……」歌詞其實簡單不過,就這麼四句反覆吟唱,旋律也很容易,聽過兩次,你就一定會跟著唱起:「啊……纏綿成一家,纏綿成一家。」那是張曾澤導演改編瓊瑤小說的電影《菟絲花》的主題歌曲,女蘿和菟絲到底是什麼?四十多年後,我依舊分不清楚,然而纏綿成一家的意境我是明白的,「君為女蘿草,妾似菟絲花」的旋律和歌詞更是悄悄就成為記憶中的情歌資料庫,不時在月下花前就唱給女朋友聽。同樣地,也是三十年後,才知道這首歌也是出自周藍萍先生的手筆。

 父親的唱機是我們童年時光認識電影、認識世界的重要櫥窗,還在懞懂期間,家裡的客廳中就不時迴蕩著葛蘭演唱的電影《空中小姐》插曲「我要飛上青天」和「台灣小調」,直到三十年後,才又在蔡明亮的《洞》裡再度遇見了「我要飛上青天」這首歌,然後它從原本只是空中小姐漫遊天際的抒情歌曲,轉化成借曲言志的生命之歌;看過張英執導,白虹主演的《天字第一號》,你就是會莫名其妙地唱起哀怨淒惻的「斷腸紅」,在「陣陣的春風,吹開了多少舊時夢…」的歌詞中哀傷一個黑白電影年代的逝去;也總愛在星期天的早晨扯起嗓子,跟著《山歌戀》的唱片唱起:「嘿,大清早……」喚醒家人起床,跟著「聽見山歌我抬頭望,嘿敲敲鑼,只見山頭人影晃,不知姑娘可俊俏……」享受一下山歌世界那種打情罵俏的漁樵風情。

 看電影學唱歌是一九六0年代打造成型的台港電影傳統,歌曲形式或許不一樣,琅琅上口卻是絕對必要的條件。

張徹導演曾經在回憶錄中提及邵逸夫先生當年就是看準黃梅調電影遠比傳統戲曲容易上口,所以才大量拍攝黃梅調古裝傳奇電影,從《江山美人》的「戲鳳」到《梁山伯與祝英台》的「十八相送」,曲調容易上口,歌詞又典雅,一般民眾順口哼唱,知識份子也樂於搖頭幌腦跟著唱,黃梅調才會蔚為全民運動,成為全民共同記憶。甚至連胡金銓的武俠電影《大醉俠》也不忘以蓮花落的形式暗示劇情線索,其中,「一點一橫長、一撇到南洋,十字對十字,日頭對月亮」的聽歌猜謎,更形成另類的觀影趣味。

 後來,劉家昌以最原始的MTV手法,在大銀幕上開始教觀眾唱流行歌曲,《晚秋》中,面對著如詩如畫的山林畫面,吉他聲響,「南風又輕輕吹起,吹動著青草地……」的男聲吟唱,就撼動了觀眾的心,電影中反覆演唱了這首主題歌之後,不待散場,大家早都學會了;同樣地,《庭院深深》、《月滿西樓》、《風從那裡來》、《海鷗飛處》都在七0年代裡激盪出璀燦的歌曲風情。

 至於屠忠訓導演在《歡顏》一開場就不廢話,直接讓大家聽歌,一首清新爽口的「橄欖樹」,搭配三四分鐘的胡慧中彈唱大特寫畫面,一位新星就此確立了影壇地位;隨後的《搭錯車》中,旋律動聽的「一樣的月光」、「請跟我來」、「是否」和「酒矸徜賣嘸」,歌詞也配合傳達了電影劇情的起承轉合,替台灣的唱片工業打下了傲人的業績,跟進的《油麻菜籽》、《金大班的最後一夜》、《魯冰花》和《桂花巷》等片也都不忘附掛情意綿綿,樂曲纏綿的主題歌曲,至今都還傳唱不絕。
那個百花齊放的年代中,偶而還可以聽見《超級市民》裡用現代爵士音符映照都市小人物卑微的慵懶,或者《異域》中以「亞細亞孤兒」描寫火線戰士的悲壯情懷,甚至連《悲情城市》裡日本女教師所彈奏的風琴音樂「紅蜻蜓」都有悄然讓人心碎的力量。

 電影音樂不是只有歌曲,以主題音樂的形式來強化戲劇情感,同樣也是傳統悠久的台港電影形式,李行導演的《王哥柳哥遊台灣》就委請周藍萍打造音樂環境,襯顯台灣景色及人物甘草趣味;拍《秋決》時更請到日本作曲家齋藤一郎來量身訂製情境主題音樂,齋藤一郎也曾經替李翰祥的古裝電影配樂作曲。胡金銓導演《大醉俠》時不忘從戲曲取材,同樣也有周藍萍創作的古曲風情,後來的《山中傳奇》和《空山靈雨》時請吳大江從音樂角度切進電影主題,笛聲乍響,意境已出;至於翁清溪在《英烈千秋》中的史詩企圖,《喜怒哀樂》的電子音樂實驗創意,更是開風氣之先的電影音樂模式。

 台灣新電影的崛起是國片音樂情貌丕變的關鍵。留美歸國的張弘毅率先為《玉卿嫂》及《尼羅河女兒》寫下不附帶主題歌,但是與電影主題緊緊黏纏的主題音樂,纏綿悱惻,淒婉動人,電影主題及人物特質聞樂浮動,他甚至還將韋瓦第的〈四季〉套進聯考少年的青春悲歌,在《國四英雄傳》中將電影主題音樂的魅力拓展到能與歌曲創作並駕齊驅的重要地位。

 後來,台灣電影主題音樂更加豐富了:陳明章《戀戀風塵》和《戲夢人生》音樂,日本作曲家立川直樹替「《悲情城市》創作的主題曲;史擷詠在《唐山過台灣》中氣勢磅礡的中國史詩風情,還有《青春無悔》的客家曲風,以及《絕地反擊》的前衛曼波;黃舒駿替《青少年哪吒》見證的熱血節拍;曾思銘滴盡珠淚才寫出的《藍月》情曲;沈聖德在《愛在他鄉季節》中把閩南樂曲「思想枝」擴大成中國鄉愁的大膽嘗試;林強、雷光夏等新生代音樂工作者的電子音樂浪潮豐富了侯孝賢電影《南國再見南國》、《海上花》和《千禧曼波》的面貌;張藝的浪漫樂章更替張作驥的《黑暗之光》和《美麗時光》添加了異色風味;譚盾從傳統出發,又能東西合璧的《臥虎藏龍》樂章,更獲得普世的認同與共鳴,在二十一世紀的第九十五天摘下奧斯卡獎……滾滾大浪的主題音樂浪潮,將台灣電影的音樂層級往上翻新疊高。

 香港電影中,鮑比達在《新不了情》打造了情歌典範;小蟲越洋跨刀的《阮玲玉》和《紅玫瑰白玫瑰》都是經典配樂;嫻熟粵曲和傳統中樂的胡偉立替《醉拳》和《太極張三豐》確立了香港本色;黃霑在《武狀元黃飛鴻》中以「男兒當自強」唱活了古曲「將軍令」。在《倩女幽魂》中高歌的「道道道」更是瀟灑寫意的浪人狂歌、《笑傲江湖》中的《滄海一聲笑》則是超越了小說藍本,成為世人抒發胸臆的最佳代表了。愛聽老歌的導演王家衛從《阿飛正傳》、《重慶森林》、《花樣年華》、《2046》到《愛神─手》中展現的老歌拼貼與時代重建功力,王家衛同時也銳意創新,在《東邪西毒》和《墮落天使》中的前衛實驗,都是拔尖的音樂觸碰。

 同樣地,陳可辛導演在《甜蜜蜜》中把鄧麗君的情歌完全融入劇情中,既能追思歌壇巨星的殞落,也還原了鄧氏情歌在人們心中的地位;至於《三更之回家》中的比才歌劇《採珠人》詠歎調,更可以和姜文導演《陽光燦爛的日子》中的「鄉間騎士間奏曲」和王家衛導演《2046》裡的《諾瑪》詠歎調並列為華人電影世界中的歌劇音樂再利用的三大翹楚。至於陳光榮在《無間道》系列展現的黑道家族恩怨主題,也在西洋電影的曲風影響下摸索出一條可以相抗衡的表現形式。

 對岸的中國電影在八0年代才嶄露頭角,張藝謀和陳凱歌導演的成名作都是在趙季平「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原則下,用高亢清越的陝北民歌和音域拔尖的民族樂器替黃沙滾滾的人民血淚和血色蒼茫的封建幽靈,寫下了音樂交響詩;後繼的三寶則以輕盈的小調形式替《一個都不能少》及《我的父親母親》寫下了迷人的樂章,馮小剛票房不俗的《手機》和《天下無賊》中雖也幻化不少音樂形式,基本上仍不脫傳統小調的音樂,輕巧爽口。

 倒是張藝謀一直努力開拓新的可能,先是在《英雄》中請譚盾在希臘悲劇中找出可與中國傳統音樂對話的可能空間,繼而請日本作曲家梅林茂替《十面埋伏》打造出兼具言情和敘事的情貌,細膩處有動聽的「佳人曲」,武打時也有氣勢磅薄的配樂浮現,在在顯示了新世紀的電影音樂仍有無限空間等待開發。

 2005年的初夏,林正盛導演的電影《月光下,我記得》在台北揭幕,電影用了兩種不同版本的「綠島小夜曲」版本,一個是陳明章彈奏的吉他版,一個是男主角施易男坐在台東海岸,迎著海風,面對綠島,唱給身旁的女友聽。這首膾炙人口的情歌是周藍萍先生的作品,雖然,歌中的綠島指的是台灣,然而台灣的台東外海真的有個綠島,自然就拼貼成一塊了,電影不做考據工程,只用情歌傳達情意,走出戲院,你就是會跟著再度哼唱起這首「綠島小夜曲」。

 替周藍萍先生辦一個紀念影展,是我策畫《聲影紀事》影展時念茲在茲的動機,然而在尋訪拷貝的過程中,才發現他生平的資料多已佚散,影片拷貝更是所存無多,很難完整呈現他過去的配樂風華,只能先就目前有的材料先開個頭,並請熟識他的李行導演和翁清溪老師在《大師講座》中,替大家追述這位前輩作曲大師的往事及風采。

 事實上,許多的電影歌曲都還能在唱片行中找到原唱版本,唯獨電影拷貝蕩然無存或不堪使用,也是《聲影紀事》影展籌備以來最大的困惑,我們雖然試圖以以史的縱深,重現華人電影史各時期電影音樂風貌,同時也以史的聚焦,重現知名作曲家的魅力與成就,卻因拷貝短缺或下落無著,而只能

 從史的縱深面來看,這次選映的作品中粗分為五個主題來細介華人電影的音樂處理,分別是:

A、時代印痕:
 從《馬路天使》、《王哥柳哥遊台灣》、《西施》、《藍與黑》、《小城故事》、《滾滾紅塵》 、《五個女子和一根繩子》、《沙河悲歌》到《桃色》,恰是華語電影從三0年代到21世紀的風貌回顧。

B、戲曲歌謠:
 以電影中戲曲音樂電影的不同風貌為重點,選映的四部黃梅調電影為《江山美人》、《梁山伯與祝英台》、《金玉良緣紅樓夢》到《鍾無豔可以見証不同世代的黃梅調音樂處理手法;京劇音樂的再生處理則以《大紅燈籠高高掛》和《霸王別姬》為代表,楊凡導演大力贊助的《遊園驚夢》和《鳳冠情事》,以及徐立功與尹祺合導的《夜奔》則是從戲劇和紀實的雙重觀點,來重新發掘崑曲電影的美麗了。

C、歌舞風情:
 載歌載舞的傳統歌舞電影一直深受民眾歡迎,備受懷念的《搭錯車》和《笑匠》已經很難找到拷貝,蔡明亮的《洞》與《天邊一朵雲》則是近來不時映演的作品,所以我們改以《桃花江》、《採西瓜的姑娘》、《香江花月夜》和《空中小姐》(暫定)來見証這類電影的情貌。

D、倚妮人生:
 電影音樂其實歷來以不同的方式出現在電影中,這個單元中選映的影片:《原鄉人》、《阿爸的情人》和《情人的眼淚》。有的古典,有的兼採各家音樂流派,可以看出華人電影音樂多元取材的創作風貌。

E、實驗創新:
 時隔多年之後再看白景瑞、李行、胡金銓和李翰祥導演合作的《喜怒哀樂》,還是會對作曲家翁清溪在電影中大膽嘗試的音樂形式印像深刻、至於史擷詠以舞曲和主題寫作方式替《絕地反擊》及《魔法阿媽》打造的聲音情感都有著難得的。

 另外,我們則以特刊專文的方式來介紹這次參展作品中的五位作曲家:周藍萍、姚敏、翁清溪、史擷詠和趙季平,希望能在訪問和文本書寫的輔佐下,對照電影映演,重現各個時代不同創作心靈的音樂表現。

 2005年的六月,侯孝賢導演的《最好的時光》在台北電影節做開幕首映,電影先以<Smoke gets into your eyes>開場,再用<Rain and Tears>帶出服役青年張震思念女友舒淇的心聲,身旁一起看電影的林正盛導演看著看著也不禁脫口唱出這首歌曲,是的,好看的電影,好聽的歌曲,共同譜下我們對電影的戀歌,這正是「聲影紀事」影展最期望達到的效果,每回的電影映演結束後,如果大家都能哼著主題歌曲走出戲院,那就是我們最好的時光了!